舢板从一条河岔进入青溪,远远能看到岸旁的宫城。宫城两面临水,北面是玄武湖,东侧是青溪,青砖叠成的墙体气势森然。墙脚下浩浩荡荡生满芦苇,苇上开满白色芦花。

    萧遥逸竹篙一点,舢板敏捷地钻入芦苇荡。芦苇下都是半浸半没的浅洲,水道断断续续比迷宫还复杂。这小子似乎已经来踩过点,对路径熟稔之极。

    这时程宗扬才发现舢板的妙用。只有一尺多宽的舢板在芦苇丛中七绕八拐,比走路还要灵巧。遇到浅洲无法通行,萧遥逸干脆用竹篙一撑,连人带船从浅洲掠过,而且舢板船体轻小,在芦苇丛中几乎看不到踪迹。即使有人在城墙上观望,也只能看到满川随风摇曳的苇叶。

    萧遥逸撑船又快又稳,不需要自己操一点心,程宗扬索性抱着观光的心态浏览芦苇荡的风光。

    青绿芦苇有一人多高,中空的芦杆上生着长长的芦花,远远望去宛如一片青底白花的茵毯,覆盖在波光娥裁的水面上。夜风拂来,满川芦苇随风摇曳,用长长的苇叶拨弄着月色的银辉。舢板在湖光水色、芦荡明月中穿行,犹如一场梦幻。

    程宗扬心中一动。“今天是八月几日?”

    “八月十五。”

    “中秋节啊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道∶“怎么没见人吃月饼呢?”

    萧遥逸道∶“中秋?那是宋国的风俗吧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奇怪地说道∶“们不过中秋?”

    “建康最要紧的节日是三月初三的上巳、五月初五的端午和九月初九的重阳。宋国节日最多,正月十五的元宵、七月初七的七夕、八月十五的中秋都有。所以岳帅最喜欢待在宋国,每月都要过一两个节。”

    忽然一阵大风袭来,几点芦花随风而起,接着越来越多,最后只见白茫茫的芦花漫天飞舞,彷佛无数雪花在风中飘舞着,在天际的明月下织成一片银绒。

    萧遥逸叫道∶“天助我也!”

    他把舢板停在一处苇荡中,然后解开外衣露出贴身的黑色水靠,一边小声笑道∶“芜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今晚芜葭花舞,不知程兄有没有艳福遇上一位伊人?”

    “真淫荡。遇到就遇到吧,还遇上?遇到就要上吗?”

    “程圣人,这话着实有辱圣名啊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边说笑,一边朝城墙掠去。

    程宗扬心情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轻松,宫里的情形究竟如何,自己心里没有半点把握,只希望这只小狐狸没有吹牛,能顺顺利利进到宫里。

    第八章夜探

    “整个北城墙有六处水门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道∶“按规定,城墙以外五十丈内所有的芦苇都要刈除干净,以防备奸人藏身。不过那位陛下年初说喜欢芦苇丛生的景致,不许人刈除湖中的芦苇,咱们才有机会潜到这里。这六处水门有一道是供宫中出行用的,可以通行船泊,有四班禁军轮流看守,另外五处都放置三重铁栅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望着眼前黝黑的铁栅栏,怀疑地说道∶“不会是从老爹手里骗来钥匙了吧?我怎么没见钥匙孔呢?”

    “钥匙有个屁用。不知道我老爹有多狠,那些铁栅栏是和砖一起烧出来,直接砌在墙里的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弹了弹铁栅栏,“瞧,这些铁栏每根都有手臂粗,埋在砖里的部分长逾一尺,够结实吧?”

    程宗扬道∶“既然进不去,带我到这儿干嘛?”

    “我只是想让看看咱们面对的困难……程兄息怒!”

    萧遥逸连忙道∶“其实有路可行。”

    “在哪儿?”

    “水下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蹲下身拨开芦苇,低声道∶“我看过营造式样的图纸,栅栏没在水下的部位都装有尺许长的倒钩,因此栅栏的宽距比水面以上的略大,只要拗断倒钩就有一个尺半宽窄的入口,可以钻进去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二话不说潜到水底,片刻后又钻出来,“小子,不会来过了吧?”

    萧遥逸打了个哈哈。“我年轻时来过一次……好吧好吧,是我十三岁那年——知道,岳帅就是那时候出事,我回到建康,心情一直不痛快。后来有次宫里摆筵,席间的蜜饯特好吃。我忍不住夜里溜过来揣了一包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道∶“我怕黑的毛病也是那时候得的,咳,我揣了蜜饯不敢回去吃,就躲在一座桥底下。正吃得开心,突然钻出来一个红发红眼的妖怪……”

    萧遥逸懊恼地说∶“那妖怪飘过来摸了摸我的头,爪子比冰还凉,当时把我吓得尿了裤子。等那妖怪走掉,我看到地上扔着一颗带血的牙齿。后来我才想到那家伙八成是个装神弄鬼的盗贼,半夜戴着面具出来吓人,正好让我撞上了。不过想归这么想,从那以后我夜里怎么也不敢一个人出门。”

    “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丰富啊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笑道∶“走吧,

    识途的老驴,前面领路。”

    栅栏上两支拇指粗的倒钩被拧到一边,露出一个窄窄的空隙。萧遥逸脚前头后,游鱼般钻过空隙。栅栏水面以下的部分有两尺多深,即便知道有空隙,要找到也得费一番工夫。萧遥逸熟门熟路,毫不费力地找到第二道栅栏的缺口,一样是脚前头后,倒着钻了过去。

    在最后一道栅栏前,两人露出水面换气,程宗扬低声道∶“小子行啊,还会倒着飞呢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五哥教的。五哥是盗贼出身,家传的功夫。他们老卢家的规矩别说钻洞,就是爬墙也是头下脚上的倒着爬,名号叫蝎子倒爬墙。”

    “五哥家里不会都是倒着长的吧?”

    “这是有讲究的,盗贼的勾当最怕被人偷袭,倒着过去一旦情形不对,脚上挨上一刀一镖,总比头上挨一下要好吧。”

    “当个贼还有这么多讲究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嘛,里面学问大了。如今四哥、五哥联手,响当当的……咳咳……”

    萧遥逸狼狈地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程宗扬笑咪咪道∶“看说得挺得意,我正听得过瘾呢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讪笑道∶“这事儿程兄听了没什么好处。我们这些兄弟在外面都各有各的身份,程兄知道太多反而不好,有机会我再给程兄引见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就是杀手嘛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一哂,“谢艺早就说过,们星月湖有车马行、船行、鞠社,还有六朝最好的杀手,要不要把我灭口?”

    萧遥逸嘻笑道∶“老大没有发话。他要发了话,说不定我真把程兄给灭口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他往水里一潜,接着从栅栏内钻出来,回身朝程宗扬招招手。

    宫城内是一座园林,一座湖泊弯弯曲曲绕过山岗,从水门与玄武湖相连。进了宫城,两人都收起嘻笑。

    萧遥逸从水靠内拿出面罩,给程宗扬丢了一张,自己套在脸上,然后轻烟般升起落在一根松枝上。

    “那边是太初宫,那边是昭明宫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低声道∶“程兄看咱们去哪边碰碰运气?”

    程宗扬想起自己用灵飞镜时看到西侧宫殿的灯火。“太初宫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主意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指着宫殿重重叠叠的屋檐道∶“最高那座就是太初宫神龙殿。趁着有风,咱们先潜过去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对宫中的防卫了如指掌,领着程宗扬忽走忽停,越过重重宫禁。有他帮忙,最难的一关如履平地,一路没有撞上半个人影。

    太初宫属于内宫,没有禁军防卫,一旦越过宫墙只剩下宫女太监,两人行动更加轻松。

    穿着黑色水靠的萧遥逸靠在殿后听了片刻,然后斜身飞起,左脚在廊柱上一点弹到另一侧,接着右脚伸出在殿后微一借力,又升起数尺,之字形在廊柱和殿墙上来回两次纵跃,瞬时便掠上三丈高的屋檐,身体一蜷躲在斗拱后面。

    程宗扬知道这小子身手不俗,没想到会这么好。自己近在咫尺都没听到丝毫风声,如果有哪个太监出来撒尿正好看到,多半眼睛一花就找不到人影了。

    程宗扬瞧瞧涂过朱漆的廊柱,这么光滑的柱身,自己要像萧遥逸那么轻松只怕还要多练两年。不过程宗扬也有办法,他从衣内拿出一根丈许长的绳索,往柱后一绕,两手握住绳端,然后向上挥起斜着一拉。

    绳索上沾了水比平常更易拉紧。程宗扬双臂用力,两脚蹬住柱身,借势向上跨了两步。等身体与绳索平行,抖手向上一挥攀住柱身高处,再次借力。虽然没有萧遥逸那么挥洒自如,也轻松上到檐下。

    “程兄这一手不错啊。”

    “在南荒摘椰子时候学的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贴在殿角听了片刻,然后又朝殿内瞄了一眼。

    “没人?”

    “有灯光,只不过被帷幕遮住,暗了些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悄声道∶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檐角该有个风口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身体紧贴在檐下,像壁虎一样游到檐角,仔细查看片刻,然后朝程宗扬打了个手势。

    “有人,而且很多。”

    萧遥逸轻声说道,口气中透出一丝紧张。

    殿内张挂着诽红纱帷,程宗扬运足目力才勉强看到殿上的蟠龙椅中,隐约坐着一个人影,应该就是晋帝了。

    萧遥逸悄悄一指,程宗扬眯起眼睛,只见帷幕下方透出许多错落的阴影,似乎是一群人席地而坐。程宗扬心头升起一丝寒意,两人在檐下伏了将近一刻钟,满殿的人不仅没有发出丝毫声音,甚至没有任何动作,就那样静悄悄坐着,彷佛一堆人形木偶。

    两人又等了片刻,殿内始终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来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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