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人、夺首、远扬都在一瞬间发生,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影子。

    幻驹!

    席间一声厉喝,却是一直从容自若的谢太傅。

    那身影在精阁的轩窗停了一下,无奈地落下来,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礼:世伯。

    那人三十多岁年纪,脸色阴沉,面容一见让人颇为熟悉,但转眼就想不起来。

    谢太傅沉着脸道:艺儿呢?

    那人避开他的目光,半晌才道:三哥过世了。

    谢太傅静默地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,却连茶盏是空的都没意识到。

    湖面恢复平静,仅存的走舸向画舫驶来。萧遥逸扯住程宗扬,一叠声问道:我的龙牙锥呢?我的龙牙锥呢?

    程宗扬实话实说:没了。

    萧遥逸叫道: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!

    程宗扬也说不出来。他用龙牙锥引开闪电完是出于偶然。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、狂风暴雨、电闪雷鸣……这一幕太眼熟了,让他险些以为是谁把南荒的龙神给召唤来了。

    程宗扬没有看到王处仲用自己赠送的龙牙锥击鼓,只是那会儿捞根稻草都指望它能救命。要应付雷击,避雷针倒是件好东西,但是眼看着雷都要劈下来,再准备也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情急之下,他想起舱里那枝龙牙锥。既然龙神有驭使雷电的本领,龙牙说不定也有点什么用处。

    结果雷终于没劈下来,龙牙锥也丢了。虽然程宗扬表示这根龙牙锥救了一船人的命,用处很大,相当值得过,但萧遥逸照样心痛得要死,非让程宗扬再赔他一枝。

    程宗扬被他纠缠不过,忽然手一指:那是谁?

    萧遥逸叫道:不就是秦会之吗!把我的东西弄丢了!赔我!

    我说那个!船上那个!

    萧遥逸回头一看,下巴差点掉在地上:四哥?

    美妓抱着王处仲无头的尸身,坐在鼓架前。鼓上献祭的鲜血已经干涸,随着破碎鼓面微微摇晃。

    这个棘手的大麻烦让王侍中、周仆射都感觉满手都是刺。

    一向自诩名士、不务正业的王子猷却一点不在乎地凑过去,认真道:知道吗?唱的礼乐错了一个音。

    庾氏没有理他。

    王子猷自顾自哼道:天命有晋兮,穆穆明明——这样唱才对。

    晋室有何穆穆?有何明明?

    王子猷哑口无言,过了会儿道:挺胆大啊,抱着这个东西也不怕。刚才谢二醒过来,朝这儿看一眼又昏过去了。啧啧,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的?

    王子猷,我知道。

    庾氏望着怀中的尸身,美目波光微转,口气平淡地说道:我出身高门,十四岁嫁给东海王为正妃。

    东海王是晋帝继位前的封号,她这样说无异于坦承自己的身分。王子猷脸上无所谓的嘻笑着,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。其他人都在考虑这句话最好装作没听到。

    那些年我只见过这一个男人,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无能无趣。

    庾氏搂紧王处仲的尸身,柔声道:直到遇到他,我才知道世间的伟丈夫。

    王子猷感觉芒刺在背,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插这手。

    她闭上眼,轻声道:那天他闯进我住的地方,把我按在榻上……被他进入的一刻,我突然想起前生……他赶走我身边的宫人,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要监视……后来我一句话,他就遣散所有姬妾……

    庾氏低叹道:这些我都想起来。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。呢?

    一向自负率性而为的王子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。

    庾氏站起身,抱起因为衰老而变瘦的尸体,低声唱道: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。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
    画舫上,两个相拥的身影落花般坠入湖中。

    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。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,死亡是最好的归宿。不少人都暗自庆幸避免一桩大麻烦。更多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,似乎那个女子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
    走舸靠近画舫,众人登舟上船,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舰指挥官挺直身体,双足一并,刷的向那个背着翼钩的汉子敬了个礼,开口道:斯中校!

    那名汉子微微点头,接着萧遥逸钻过来,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边,鬼鬼祟祟不知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滚开!

    云丹琉毫不客气地赶走仆役,命令自己手下几名光头大汉先占了舵位,把航行权控制在自己手里。

    秦桧先一步折返,低声向程宗扬说了舫上的经过。王处仲与萧侯对奕不胜,击鼓而歌,一曲白头,最后兵解不成,被人一钩斩首。

    王处仲虽然死了,我看这事儿还没完。

    秦桧耳语道:那些世家人脉深厚,未必会向萧侯低头。

    手里没

    兵他们还能干什么?除非他们有胆量把萧侯暗算了。

    程宗扬哼了一声,我看那位丞相难有这个胆量。

    还有徐度。

    哦?

    秦桧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。程宗扬想了一会儿:这事去办,他们几个都认识,利落点!别耽误!

    秦桧应了一声,正要离开,又停下来:我们支持哪一边?

    程宗扬苦恼地摸着下巴:从利益来说,当然是云家,可临川王那孙子太靠不住,而且实力不济。小狐狸这边又实力太强,跟他们合作,我怕被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。更要紧的是……

    程宗扬叹了口气,咱们的意见连屁的分量都没有。

    秦桧一笑:云家势弱才更需要盟友。况且最要紧的两人还在他们手里,胜虽然未必,小胜却有可期。

    秦桧离开办事,萧遥逸神采飞扬地出来,一手挽着那汉子朝程宗扬道:这是我四哥!八骏之一,幻驹斯明信!

    又对斯明信道:这是程宗扬,跟我嫡亲兄弟一样!三哥的骨灰是他背回来的,小紫姑娘也是他千里迢迢带到建康的!四哥就不用多礼了,我已经代咱们兄弟向他磕过头了!

    星月湖八骏自己已经见过一半,孟非卿沉稳凝重,谢艺从容温和,萧遥逸风流潇洒,这个斯明信却阴沉内敛,让人见了就心生寒意。

    程宗扬寒暄几句,指着他背后的皮囊道:那是什么?

    斯明信冷冷道:王处仲的首级。

    那家伙声音冷到骨子里,程宗扬有心接口却打了个寒噤。萧遥逸在旁笑道:我已经听说了,四哥砍下王处仲的首级,然后一个穿云脚挑进皮囊。看来鞠术大有长进啊。

    斯明信阴沉面孔露出一丝笑意:十月二十一山岳正赛,来不来?

    当然要去!在晴州还是临安?

    晴州。

    看着他眼中异样光采,程宗扬明白过来。这家伙和谢艺一样,是个蹴鞠的狂热爱好者,简单说就是球迷。

    程宗扬堆起笑容:斯兄来得真及时。一举斩杀王处仲,立下大功。

    萧遥逸重重拍了他一掌,少来了!一脸假笑!以为四哥是等咱们打完才出来抢功劳的吗?四哥连夜赶了三百多里路,好不容易才赶到建康。嘿嘿,不觉得今天王处仲有张王牌没打出来吗?

    说黑魔海?

    湖上鏖战时程宗扬已经有些怀疑,王处仲在湖中埋伏下自己的荆州私军,又借丞相王茂弘的手把满朝大臣邀集到玄武湖,显然是定在今日出手。结果萧氏父子抢先一步,先是夺宫,接着挥师入湖,双方一场恶战。

    王处仲既然与黑魔海勾结,为什么这种要命关头,黑魔海却只有一个古冥隐在撑场面,还病急乱投医地把东瀛忍者当作援军?黑魔海能把手伸到南荒去,没道理在建康会来不及插手。如果不是黑魔海临阵放弃王处仲和自己潜伏晋宫多年的古冥隐,就是他们想来却来不了。

    不错!这会儿大哥孟非卿、二哥侯玄、五哥卢景、六哥崔茂和七哥王韬正在百余里外的京口截杀黑魔海的妖人。

    萧遥逸笑道:王处仲已死,建康这一战又是我们星月湖赢了。

    程宗扬终于放下心事。晋国朝局究竟落在萧家还是云家手里,对自己来说只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。除非……徐老头真的孤注一掷,用他的五百精兵跟大家拚个同归于尽。他在心里暗道:有自焚倾向的人有王处仲一个就够了,徐老头千万不要失去理智啊。

    一名仆役过来,垂手道:谢太傅、桓大司马、徐司空、王侍中、周仆射、丞相大人有请。

    萧遥逸搭住程宗扬的肩,意气风生地说道:走吧!谈判桌上,我要捞得比战场更多!

    谈判在舫顶的精阁进行,济济一堂的贵族、重臣大都回舱休息,阁内只剩下六位职位最高的大臣。

    丞相王茂弘与谢太傅居中而坐,王侍中、周仆射分别坐在左右,然后是桓大司马和司空徐度。

    左侧席位坐着少陵侯萧道凌,身后是萧遥逸。云苍峰在右,身后是云丹琉;六大臣对面则是一脸旁观表情的程宗扬。

    萧侯是此战的胜利者,虽然参战的水师军覆没,但禁军和石头城大营主力犹存,牢牢把建康控制在手中。

    云苍峰本来没有资格在此落座,但他今日不是以商人的身分出现,而是担任临川王的使者,手里更握着晋帝和太后两个分量极大的砝码,当仁不让地占据一方。

    相比之下,程宗扬纯粹是看热闹的。他之所以能坐这里是因为萧家和云家双方都要求他出席。

    在程宗扬的理解里,这次谈判说得文明点,是战后新秩序制定协商会议。坦白点说就是分赃大会,在谈判桌上划定各自的利益范围。

    王处仲、萧家、云家三方打得一塌糊涂,败的固然是惨败,胜的也是惨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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