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宋军争先恐后的攀援城墙,远远避开城门和城前六座堡垒的范围。

    程宗扬正疑惑间,夜空中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。数十团火球从宋军阵地后方飞出,在天际划过一道跨越近四百步的弧线,飞向江州的城楼。

    “投石机!”

    程宗扬心里一沉。刚才看到那些轘辊车、云梯和巢车时,他就有所怀疑,攻城器械大都是消耗性的用品,要不被敌人砸毁烧坏,要不就是攻下城池之后自己扔掉,基本上只要结实、能动就是好的。但这批木制的器械却精致得多,结构严密,制作精良,单是那些木轮就不是普通军士能做出来。

    从时间推算,秦桧提到的工匠营根本不可能从筠州赶到金明寨,并且有时间做出如此多的攻城器械和投石机。

    那么只有一个解释:夏用和征调的工匠并非仅仅筠州看到的那一支——宋军正从各地调集人员,铁了心要打下江州!

    投石机第一轮投掷只是校正落点,一半的火球没有飞至城墙就轰然坠落,还有一些则从城墙上越过,飞入城内。

    城中的街头早已摆好盛满水的大缸,民夫们提桶执盆,不等火势蔓延就将那些扎满易燃物的火球扑灭。

    只有一颗火球准确地飞向城楼,耀目的火焰仿佛撕裂长空,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火红的伤痕。

    对付这种充满毁灭性的武器,只有一个字:躲。至于砸坏什么东西看老天爷的心情。但有人不是这样想的。

    正当旁边吴战威、敖润脸上变色,程宗扬准备闪避的时候,孟非卿手臂一伸,拿住城头的抓枪。

    抓枪是守城专用的枪械,仅枪锋就有两尺长,锋刃两侧装有锋利的倒钩,枪柄更是长达两丈五尺。

    这种武器由于过于沉重,一般都是架在城堞处,靠几人合力来攻击攀城而上的敌军。孟非卿却一把举起抓枪,凌空刺中火球。

    轰然一声巨响,飞溅的火焰迸出丈许方圆,裹在燃烧物中间的巨石被贯满真气的枪锋击碎,只差了尺许,没有飞上城头,而是贴着城墙坠落下去。

    城上欢声雷动,飞溅的火焰中,孟非卿持枪而立,犹如战神。

    吴战威呼了口气,然后挑起拇指。“好汉子!我吴大刀服了!”

    程宗扬小声道:“我早就服了。咱们孟老大活生生的天下第一猛。这么猛的男人,娶个女人我都觉得亏得慌……”

    孟非卿瞪了他一眼,然后扭头望着城下,长声道:“夏用和!麾下雄兵十万,可苷人敢与我孟非卿一战!”

    惊雷般的吼声远远传开,城下数万的军士动作都为之一滞。

    孟非卿一枪击碎投石机抛来的火球,这时又公然索战,声震四野,守城方气势大振,攻城的宋军阵列却传出一阵波动,不少人抬头朝城上望去,想亲眼看看这个星月湖八骏之首的铁骊孟非卿长什么模样。

    距离江州两里之外的一处缓坡聚集数十名宋军将领。这个距离已经远得无法看清城上的战事,但还有些将领瑞瑞不安,因为这个距离仍在八牛弩的射程之内。

    江州究竟有没有八牛弩,谁也不敢断定,但没有人肯冒这个险,毕竟他们对八牛弩的威力最为。

    铁骊孟非卿的名头,不少人都听过,此时亲眼目睹这名悼匪的骁勇身手,众将的脸上都有些难看。

    夏用和如夜枭般的眼睛从众将身上一扫而过,然后摇了摇马鞭。

    “老了,叫不动了。擂鼓吧。”

    主帅没有点将出阵,众人暗自松了口气。李宪在旁看得清楚,心下暗叹:若是任福魔下的王圭等诸将还在,与贼寇还有一搏之力。可三川口、好水川、定川寨接连三败,良将尽殁,对贼寇的叫阵只能装聋作哑了。

    身前的人影轻轻咳嗽一声,李宪连忙躬下腰,低声道:“秦帅有何吩咐?”

    秦翰仍然锦衣华服,被孟非卿击碎的紫貂玉瑺换了一副新的。他没有和众将一样乘马,而是用了一张交椅,斜身靠在上面,脸色显得有些苍白。若不是知道他的底细,任谁都看不出这个不起眼的太监是宋国战功最为悼着的猛将。

    “不能折了士气。”

    秦翰随手指了一名亲兵,淡淡道:“不求必胜,打出威风。”

    那名小校二话不说,翻身上马朝江州城驰去。

    夏用和捋了捋胡须,颔首道:“好一个少年俊才!”

    秦翰喧宾夺主,众将的心里都有些打鼓。这会儿主帅发话,众将才参差不齐地说道:“秦帅豪勇!”

    “强将手下无弱兵,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秦翰低低咳了两声,胸脯传来嘶哑的声音。李宪的目光落在这位大貂瑺的背影上,不禁流露出一丝敬畏。

    他虽然是宫内的红人,受的宠信比这个姥姥不疼、舅舅不爱的倒霉太监高出百倍,但这会儿站在秦翰身后,他没有半点不服气。

    他知道秦翰征战多年从无怨言,但历经大小百余战,身上负伤数十处,靠功法强行压下伤势。万一他哪天倒下……

    李宪低声道:“秦帅要用些茶水吗?”

    秦翰摆了摆手,“不用了。”

    李宪不再多话,轻手轻脚拉起锦幛,替他遮挡风寒。

    连绵的鼓声滚滚传来,令人血行加速,宋军斗志越发高亢。堡垒上的贼寇被神臂弓压制,一直没有动作。伴着激越的战鼓声,宋军攻势越来越猛烈。

    城外六座呈“品”字形排列的堡垒始终没有动作,而宋军也有意避开这几座孤悬在城外,又十分难缠的水泥堡垒,把它们交给后方的投石机。

    战火沿着城墙迅速蔓延,校准过的投石机落点越来越准确。重达数百斤的巨石带着火光飞向江州城墙,发出巨大的轰鸣声,火光四溅。

    程宗扬原本还有些担心,但水泥加固过的城堞在投石机的重击下一无所动,显示远超过砖石结构的坚固性。城前的六座堡垒更是固若金汤,任由巨石重击仍牢不可摧。

    轰然一声巨响,一团火球落在程宗扬面前的城堞上,然后弹开。用油布和稻草捆扎的燃烧物迸碎开来,在冰凉的水泥面上徒劳地熊熊燃烧片刻,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程宗扬捂住口鼻,避开燃烧物发出的浓烟。敖润不等表面变冷就伸手去摸城堞,一边怪叫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?看着跟抹了泥浆一样,可比石头还结实!”

    “老土了吧!”

    吴战威内行地说道:“这叫水泥!这东西我见得多了,结实得要命,拿锤都砸不动!我们程头儿在建康就是用这东西盖楼,里外一根木头都不用!”

    “真的假的?”

    敖润摸着水泥城堞道:“老程,这东西是弄出来的?真是砸不动?”

    “别听吴大刀吹那么神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道:“真要砸也能砸开,只不过费点力气。投石机一个是力道差点,另一个准头不行,要对着一个城堞砸上十几次还差不多。再则这些石头本来硬度就不够,再包层东西,砸上更没用了。”

    敖润啧啧赞叹几声:“这东西哪儿来的?我怎么没听说过?”

    “想知道?到我这儿来吧。”

    程宗扬乘机挖角,笑眯眯道:“给加一倍的工钱,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那可不成。”

    敖润大摇其头,“我们雪隼团还有这么多弟兄。石团长不在了,我老敖怎么也得把弟兄们活着带回去。”

    火球击中城堞的刹那,秦翰坐直身体,一丝震惊的眼神在他精光内敛的虎目中一闪而逝。

    夏用和花白的胡须在寒风微微抖动,良久吐出两个字:“坚城!”

    秦翰抬起手指,身后阴影中的一个庞大身影跨前一步,浓烈的猛兽气息令周围的将领都不禁屏住呼吸。

    秦翰竟然用兽蛮人作为亲卫,诸将佩服之余,隐隐还有些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难怪选锋营只能当边军;换成禁军,让这些兽类拱卫都城成何体统?不过看到大貂档出手,众人不免有些期盼。对付星月湖那些悍匪,选锋营的兽蛮人倒是合适。

    秦翰只是动动手指,吩咐道:“搬张椅子来。”

    兽蛮武士拿起一张交椅放在主帅身侧。

    秦翰点了点椅子,“坐。”

    夏用和也不客气,踩着一名亲兵的背脊翻身下马,坐在椅中,然后摘下头盔放在一边,有些疲倦地说道:“歇歇也好。这场仗有得打了。”

    李宪身为监军,在夏用和面前也是有座位的,但不好与秦翰平起平坐,在后面道:“不料江州城如此坚固,巨石重击之下,仍岿然不动。”

    主帅落座,诸将也不好骑在马上,高出主帅一头,纷纷下马环立在侧。石元孙道:“石炮打上去,连个角都没崩掉,江州城怎么修的?”

    李宪回头道:“张亢,知道吗?”

    张亢只是个都头,最末一等的低级武官,周围的亲兵也比他职位高些,一直在后面没有开口。听到李宪询问才拱手施了一礼,然后道:“听说用的是江州水泥。”

    “水泥?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末职不知其详。”

    诸将低声交谈,嗡险声响成一片,谁也不知道江州水泥是什么东西。但江州城墙的坚固,众人都是亲眼看到的。

    紧接着张亢又爆出一句:“末职听说,江州城外的十座堡垒都是用江州水泥,在半个月之间部建成。”

    众人又是一阵大哗。

    江州城外这十座大头钉子一样的堡垒,让诸将都头痛无比;那些堡垒比城墙还高出丈许,覆盖范围更是超过四百步,几乎占了整条城墙四分之一,又呈“品”字形向前突出一百余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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